《锡家陈氏,我纷霏的追忆》
作者:陈俊杰
民国二十五年的春夏,锡家沟人都过得很艰难。红苕是大家保命的食物。能干的人家用酸菜汤下红苕,不能干的只有白开水下红苕。打下小麦后,家族的人也不敢吃麦粑、汤粑,最多能喝点搅搅(稀汤浆糊)。 因上年粮食缺乏,好些人家养不起猪了。有的卖了买粮食救命,有的被饿死了,只有德明家那条老母猪逃过这一劫,支撑着活了下来。民国二十四年年底。老母猪情况好转、长膘了,还叫了春。老母猪叫春可是好事,德明家当然不会让它白叫。德明亲自花了好几天时间,才找来一条角猪,使这条老母猪受孕,怀上了猪娃娃。 到了民国二十五年春,这条老母猪要产仔了。一家老小都兴奋地蹲守猪圈,看老母猪产仔,就像在等待财神爷降临一样。好多花销,早就在它身上记了账的。 陈家的“第一孙”陈俊良,此时已长到六岁,有三尺多高,长得眉清目秀、乖巧听话,自然是陈家一宝。从祖奶奶到奶奶,从祖父到叔祖父,叔娘婶爷都很喜欢他,闲时都爱到黄柳树下逗他玩。他的衣袋里经常被塞进花生、豆子、豌豆等零嘴,都是各种长辈们塞的。 那天,他看见一家人在猪圈外等猪下崽,也挤到前面看稀奇,老爷见状便把他抱起来看。下午黄昏时分,第一只小猪产出来了。“小猪,小猪!”俊良兴奋的叫着。接着第二只、第三只……居然接连不断地产下了十二只小猪。 “天哪!生了这么多,不要再生了,不然母猪奶头都不够用了。”老爷一脸高兴地担忧着。“老爷,你看又出来了一只!”果然又一条小猪出来了。一家人都惊奇这母猪怎么一胎生下十三只小猪,生十二条一般都是很少见到了。 “哎,这可怎么喂呀,猪奶头只有十二个啊。”奶奶本来很兴奋,这下又真心地担忧了。德明家的母猪一胎居然产下十三个猪娃,这个事又传遍了锡家沟,大家都又惊讶又羡慕。连外族尹姓人家听说后,也啧啧称奇。 第二天那些没有猪的人家都跑到德明家。“三哥三嫂,猪大了我要一条!”。“老三三嫂,猪娃满月我来拉一条!”养猪是当时农村最重要的事,仅次于养牛。牛可以耕地,所以排位最高,而猪不仅可以卖钱吃肉,还能产肥料——那个时代是没有化肥的,农村连听都没听说过“化肥”二字。种庄稼全靠猪粪、牛粪等做肥料。故有“庄稼一枝花,全靠肥当家”之说。 这母猪只有十二个奶头,怎么喂十三条小猪呢?这可是一个难题,一般乡人遇此问题,恐怕很难处理好。春凤刚开始也有点犯难,不过她脑壳转得快,很快想出了办法。她先把母猪赶到大圈里,那里原本养着架子猪,去年天旱喂不住卖了,这时正好空着。小猪留在小圈里。早晨母猪要喂奶,第一波,先赶七条过去,吃一袋烟功夫时间。这七条小猪中一定要有最小的那一条;第二波,把那六条大一点的赶回小圈,再放其余六条过来和最小的那条小猪,一起再吃一袋烟的时间。最后,把十三条小猪全部放到母猪身边,让他们争抢着吃……最小的那条基本上抢不过,不过它已经吃了两波,基本上也吃饱了。哪怕是养猪,也涉及一个科学管理的问题。春风虽然是农家人,也没读过多少书,但是似乎天生有科学管理的脑子。 在春凤公平合理的喂养下,这十三个猪娃都茁壮成长。逐步被其他人家买走了十一条,自家只留下两条。按照传统,这样的买卖是内外有别的。卖给陈姓族人:母猪六角,公猪五角;卖给外姓人家:母猪八角,公猪六角。共卖得大洋六元五角,这是德明家今年最大的一笔外快收入。 虽然民国二十四年是个大灾年,但因为积极自救,互相帮助,到民国二十五年,锡家沟就坚毅地活过来了。与很多村寨遇到灾难,多年无法恢复元气相比,锡家沟几乎是满血复活:一到秋天,满沟又是一片金黄,满山的包谷、棉花、红苕都长得相当喜人。尤其是包谷棒子长得尤其好:小的都有五六寸长,大的甚至超过七八寸长。很多族人喜欢把包谷棒子搬下来,抹下包米磨成浆,煮成搅搅做成汤粑,那个香甜带糯的滋味,绝对安逸。偶尔,有的人家烙个包谷饼,能飘香屋外,让路人驻足。那感觉简直不摆了。德明家面对大丰收,不忘自家传统:丰收不忘饥饿。越是丰收,越要懂得节俭。春凤把家里吃饭安排得张弛有道、平稳有序:家里不仅不会光吃玉米馍馍不吃搅搅,而且还计划地节省粮食,比如加着瓜菜吃……丰年不奢,灾年不躁,这才是中国乡村文化最优秀的传统。 熬过了灾难年,德明的兄弟们也都陆续有了自己的后代:麻二爷大文家生了个儿子陈树怀,大爷雪阳家生了个女儿菊仙,四爷德文家生了个儿子仲民,幺老爷的儿子德修大爷家生了个女儿淑英。到民国二十六年春节,锡家沟又回到了祥和快乐之中。家家户户卖猪卖猪、杀鸡宰鹅,磨豆腐、磨汤圆粉子……到处都在鸡飞狗跳、小娃娃乱叫,一派过年时生机勃勃的热闹景象。 年三十那天,春凤婆媳二人忙得不可开交。早晨吃汤圆,五六个装一碗的红糖汤圆或是韭菜肉馅的咸汤圆,几个大人吃了三四碗,老大子中(即大儿子俊良,家里人一般喊其小名小字,所以叫他子中。)吃了两碗,连小四儿也吃了三四个。男人喜欢吃香喷喷满嘴流油的咸汤圆——解馋过瘾;女的喜欢吃芝麻糖心的甜汤圆——香甜够爽。这汤圆是铁实货,到中午也没人喊饿。老爷还扛着锄头上山翻炕土。所谓炕土就是翻挖出的泥土呈块状不易打碎,等到雨雪风霜一惊一冻再一晒,第二年用锄头轻轻一拍便成细土了。 老大子中跟着三爷去捉鱼。农村人相信儿子要贱养,儿子当作干儿子或者侄子好养大,所以子中把父亲叫三爷,把妈妈叫保保。三爷德明带着儿子,左手提着竹编的鱼罩,右手拿着滑竿去捉鱼。这捉鱼要下田去,虽有些冷但也很好耍,德明先用滑竿在水里划,鱼被划到便逃窜,这一逃会在田中弄出浑水,此时马上提起鱼罩往浑水处罩下去,再用耳朵贴近罩口一听,如鱼被罩住定会把罩碰出响声。德明听见声音,脸露笑容:“遭了,遭了!”。把右手伸进罩里左旋右摸,终于把鱼抓在手中。他拿给儿子看:“子中,子中你看!”一条巴掌大的鱼在他的手中乱板。子中兴奋地在田坝边上跳着脚:“三爷快甩上来,三爷快甩上来!”。父亲本想把鱼放进笆篓的,见儿子在田边高兴得直跳,就把鱼甩了过来,鱼掉进了种满红萝卜的田坝里,子中跑过去抓了好久才用两只手抓住,一口气跑回家:“奶奶,保保,三爷抓到鱼了。 奶奶赶紧过来:“乖孙儿哪,快放下,快放下,怪腥的。”子中一松手,那条大概三四两左右的鲫鱼掉到了地上,家里的一只大花猫见状,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跳过来叼起鱼就跑没影了。“我的鱼儿,我的鱼儿……”子中一边跳脚一边哭。小四儿正一颠一颠地来看鱼,见鱼被叼走了,也哇哇哭起来。 保保见状赶紧从厨房出来抱起小四儿,边抱边说:“瓜娃儿,哭啥子!一会儿你三爷抓一笆篓回来。”不出春凤所料,德明不到一个时辰就抓回一笆篓鱼,倒在脚盆里白花花的大半盆,一家老小见了都笑开了花。子中干脆把手伸到盆里尽情耍鱼,小四儿也要伸手去抓,被老爷拉住了。他还太小,玩水只会打湿衣服。那只大花猫围着脚盆转来转去没再过来叼鱼,大概已吃饱了。奶奶立马抓了几条杀了过年,剩下的让孩子继续耍。 大年三十那天,老天爷也给面子,黄黄的太阳照在院子里,大门上贴上了德明写的春联,阳光照在门上,红纸上的黑字变成深蓝色闪着光有点耀眼。年饭准备好了,供桌摆上了供品,有猪头,带头的全鸡,一盘金黄色的煎鱼,全家人跪在挂着“天地君亲师”的牌位下,等着祭祖过年。德明提着一串鞭炮来到门前挂在树上,子中拿着一枚香点燃鞭炮。“叭叭叭……”父子二人在鞭炮声中,赶快跑回堂屋跪在地上,老爷一边点上香炉里的香,一边用做鞋的小钉锤敲响了罄。“当……”罄声悠扬绕梁;“当……”罄声悠悠出了门;“当……”罄声在锡家沟山沟上飘,保佑锡家沟在新的一年祥和安宁。 幺老爷陈彩丰因小时读过几年私塾,能识文断句,能读懂古典医书,加之其父传授医学知识当了医生,生活自然比别人好。到了民国,一般农家子弟通过读书考取功名已不可能,但他明白多读书有点知识对人生的影响是很大的。所以他的大儿子德修读了好几年书,已经算村里有文化的人了,他小儿子才七岁也去私塾发蒙,已读了三年了。 一天他正在地里干活,一位邓姓先生来找他看病。这邓先生穿着长袍马褂,留着一缕胡子,头上的辫子不见了但也没剃光头留着齐耳长发,一副乡绅模样。其实也算不上乡绅,只不过是曾经饱读诗书不曾秀才及第的寒士而已,到了民国也就自己招了些农家子弟办了个私塾,当了教书先生。这样不用上山耕地下田犁田,也算一个体面的营生。 邓先生跟着陈先生回家看病,一边走一边闲谈。他突然停步,感到对面的两棵参天大树长得高大奇特,又看到陈彩丰家后门陈正荣家前门出来一条路直通古井。按中国传统的五行阴阳学说:古井是通江汇海的。加上这两棵大树都是方圆几十里仅见的,邓先生感到:这种风水,说不定这陈家会出几个人物。 邓先生很快跟上来,走到黄柳树下的晒坝上,看见两个小男孩在那里耍,其中大的那个是陈先生的小儿子德璋,小的便是俊良。德璋见爸爸回来了,后面跟着邓先生,便招呼:“爸回来了!邓先生好。“原来这两个小哥儿是你家令郎?”邓先生对陈先生说。“这不是两哥儿,大的是犬子,小的是我侄孙,是叔侄俩!”“哎呀!失言失言。不过这两叔侄长得眉清目秀、天庭饱满,看得出是个读书的料。令郎天分不错就是有点好耍,等大一点明事理一点,将来必成大器。你侄孙还未发蒙?”“小着呢!才六岁多一点。我向大哥说说,把他孙子送到你那里如何?”“欢迎啦!” 邓先生看完病出门,见德璋、俊良叔侄两个孩子坐在那里,不像一般孩子追逐嬉闹,而是坐在石凳上下象棋。俊良正要飞马踏车,德璋赶忙悔棋:“我不走这步,我走这儿。”俊良正右手拿马踏车,见幺爸拿起车另走一步,马上说:“幺爸又悔棋了,下回不行了,必须落地生根、举手无悔。”邓先生见俊良人虽小但说话有板眼,心里暗暗称奇。 一天幺老爷陈先生来到德明家,见德明正教俊良打算盘,练得七盘清三盘清。这七盘清是一种游戏,开局从左往右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,按见桥打子的办法,即第一桥永远加一,第二桥永远加二……,连加七盘,最后变自左至右为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的格局,当然这要没加错才行。三盘清则是见子加子见一加一见二加二……见九加九。如是者三也能得出自左至右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的格局。 陈先生见俊良连打几盘均无错误心中惊奇:“此子可教也!”便对德明说:“老三,这子中也该发蒙了吧!”“还小呢!过两年再说嘛。” “我看可以,晏六岁还作正字了呢!”“哪能和那个比哟!”恰好春凤和婆婆也在,一个爱孙子,一个爱儿子。奶奶马上接口说:“幺爸说得对,开了年就送子中去发蒙吧!”
(未完待读,下周三见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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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本期图片 @麒麟君 提供)